从前辰光慢 II

  

《从前辰光慢》有声书第二集(共四集)

  

  (三)

  那个礼拜就像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
  耿家家教严,耿文远白天要跟着父母到处应酬,晚上又不能随意出门,心中焦急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
  拖到了礼拜天,他终于按捺不住,一大清早就从家里溜出来,乘了辆黄包车来到苏家华楼下。清晨的阳光透过木棉树的枝杈照下来,文远站在树底,竭力在诸多窗户中找寻她的住所——仿佛有感应似的,她恰恰在这一刻拉开了百叶窗。

  他在楼底下仰望着她的窗户,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也睁不开。家华瞧见他那副发傻的模样,便掩着嘴笑了。

  她急匆匆地跑下楼,一颗心怦怦地跳。

  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“说好一个礼拜之内来找你——”文远望着她,“大丈夫言而有信!”

  家华瞧见他额上的汗,又笑:“你吃过早餐没有?”

  文远摇摇头,又伸手拍了拍裤兜:“要不要一起吃早茶?我知道你这附近有一家茶楼是很好的。”

  毫无顾虑地,家华便随着文远朝前走。沿途绽放的木棉灿烂似火。

  清晨的茶楼里净是些阿叔阿伯在高谈阔论,像他们这样的青年男女倒不多见。家华刚一坐下,便发觉文远的一双眼正在灼灼地盯着她。

  她有些不自在,故意出言挤兑他:“我记得文娟说,你那时候好像对我们班的小兰很有心思,你还送了小芳一套书……”

  “哪有!”文远一下子脸都红了,“都怪文娟,时常带一大群女同学来家里!我不表态也不是,太热情也不是……”

  家华见他急了,便笑了笑,不再说下去。文远倒趁机告白:“那时候我就觉得,你和其他女孩子都不一样。你比她们都有趣,所以我总喜欢……找你说话。”

  这倒是真的。家华回想起当年那个白胖憨实的男孩子,不禁觉得很可爱。

  鲜虾云吞面端上来的时候,家华脑海中突然闪回片断:“今天好像不是我第一次和你吃早餐吧?”

  “你还记得!”文远双眼发亮,分明是窃喜,“那回,吃的也是馄饨面。”

  “但那是冬天啊。”家华半仰着下巴,陷入回忆,“上海的冬天可冷呢……”

  若不是那么冷,耿文远也不会骑单车载妹妹上学,便不会在半途中遇上家华了。两个女孩子碰到一起就嘁嘁喳喳说个不停,任性的文娟见到冒着热气的早餐摊儿,还非闹着要坐下来吃点东西才肯走,害得文远上学差点迟到。

  “文娟现在怎么样了?”家华想起故友,心底不禁感叹缘分奇妙。

  “去年嫁到香港去了。对方大她十岁,我们两家父母是生意伙伴。”

  寥寥几句,便说尽一个女人半生的轨迹。

  家华不禁恍惚起来——女人的前半生,实在是太短暂了。

  可是当下,这热腾腾的茶,这冒着热气的蒸笼,这喧哗的大厅,这往来的行人,还有虔诚地期待着她每个细小回应的文远……每一秒钟,都分明是如此的真实,如此的逼近。

  这个场景,她大概是要记一辈子的了。

  

  (四)

  晓君这才知道,原来耿英杰一直有个姑婆在香港。

  那是耿英杰爷爷的妹妹,上世纪初刚满二十岁时,便嫁给了一个香港纨绔子——初来乍到的日子,想必是难熬的。少女历经岁月洗礼,如今早已顶着夫姓,成了珠光宝气的一品夫人,住的是深水湾的别墅,荃湾沙田九龙都有物业属她名下。据说老夫人早些年钟意周游世界,直至年岁渐老,才逐渐变得深居简出。

  耿英杰来香港谈的这单生意,就是靠姑婆的面子才促成的。

  说起姑婆,耿英杰眉眼间都是自豪:“姑婆的公司如今已经和内地建立合作,凭她的财力,假以时日,便会在业内占据半壁江山。”

  晓君却不太关心这些:“老夫人精神还好么?”

  “住着金屋银屋,用着最贵的私人医生,能有什么不好?”耿英杰摊手,“她的儿女每年都从大洋彼岸飞来探望她,孙辈们每次回来都热热闹闹地开party,顶级名车停满整条街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耿英杰满脸惋惜:“要是我爷爷当年跟着她出来,也不至于落得那么惨的下场了。”

  耿英杰祖上家产殷实,上世纪初,少爷小姐们读的都是上海最好的学校。哪知抗战爆发,上海沦陷成孤岛,耿家的产业也因之受损。好不容易抗战胜利,耿家休养生息恢复了一些元气,岂料建国后没几年,耿家的家产又尽数被没收充公,安逸了大半辈子的耿家大少爷还被迫下厂做了工人。

  唯有嫁到香港的耿小姐,从此成了夫家人,一帆风雨路三千,丝毫不受牵连。

  国内动荡了几十年,耿少爷辗转流离,终于在广州安了家,于百般艰难中将耿英杰的父亲拉扯大。临老刚过几天舒泰日子,偏又遇上文革,老爷子在家门口无端挨了小毛孩子一顿打,还被拦着不许送医,在家躺了几天便一命呜呼了。

  若不是这番变故,簪缨世家的耿英杰又何至于被贬为庶人,这般苦熬前程?

  晓君每每听到身边的人艳羡财富、怨天尤人,便觉得对方浅薄可憎。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,却是她辗转难忘的初恋,以至于她平素的骄傲与挑剔都本能地收敛了起来——听耿英杰说起他爷爷与姑婆的一生荣辱,晓君只觉心中恻隐。他倾诉之中隐含的信任,更令她得意莫名。

  耿英杰与记忆里的形象没有大的改变,依旧是那个促狭地眨着眼,望着她微笑的美少年。只是如今的他比从前要讲究多了,身材虽比中学时略为丰腴,服装仪容却是一丝不苟。

  递餐巾的时候,他触到她的手指,还故意逗留几秒。她看他一眼,他便报以似笑非笑的凝视。说话间,他总是巧妙地恭维她美丽聪慧,听得她心里好不熨帖。

  “你现在……生活安定下来了么?”晓君终于忍不住委婉发问。

  “工作还不错,但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啊!”他瞬间顿悟她的潜台词,故意长长地叹气,“我同龄的朋友都在到处发喜糖,我却连个心仪对象都找不到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突然放慢语速,郑重地凝望她:“……我是指今晚之前。”

  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。

  看着耿英杰柔情满溢的双眸,晓君就像进入了一场未完的梦境——那是在悠长岁月的开端,课间的教室人声鼎沸,头顶的老电扇在吱呀吱呀地转。耿英杰穿着一身汗透了的衬衫,一手抱着篮球,一手将刚买的零食扔到她桌上。

  那时她从来不敢正眼看他,却将这个画面记了好多年。日后即使在最落寞无助的时候,只要想起这一幕,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嘴角上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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