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(七)
耿文远躺在床上,静静地看着墙皮剥落的天花板。
前几天他在家门口被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小青年堵住,挨了几句骂之后,紧接着就是一顿毒打。小青年们闯入他家,砸盘子摔碗,还把他柜子里的藏书都搬出来,在院子里烧得黑烟四起。
刚满二十岁的儿子急匆匆地赶回家,想送他去医院,却被小青年们拦住,两方就在家门口大吵了起来。
头破血流的文远便叹了一口气,在老伴的搀扶下,默默回房躺着。老伴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,说要换一把结实的门锁,再也不让这些土匪强盗闯进家里来。
接下来这几天,文远什么都吃不下,整个人瘦得眼窝都凹了进去。
记得小时候,文远是又白又胖的,一直拖到二十岁才开始抽条,显出挺拔身形。哪知此后他竟然越来越瘦,大概是生活颠沛流离之故:三十多岁时他在战乱年代成家立室,操持家业;四十多岁时他陡然变得一无所有;后来年过半百,他还在工厂里干活,供儿子上学。
煎熬了大半辈子,这一回他是真的累了。
这几天,他一直把手藏在被子里,偷偷地把玩着一只深棕色的腕表。这些年时局动乱,他始终将这只手表小心翼翼地收藏着——尽管明知,这样的物件一旦被搜出来,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。
他温暖明媚的青年时代,就像是一场缥缈的梦。这只手表是仅存的证物。
当年就是在广州的珠江边上,他把这只表脱下来送给初恋情人,承诺自己过两年就去美国找她。可是不到两年时间,家中生意受时局影响而不断缩水,他去海外大展宏图的计划,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。
就在此时,女方的长辈在海外为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。两人开始约会没多久,女方就托人将这只腕表带回国退还给了他。
国内抗战爆发前夕,文远偶然得知,女方已经在美国嫁了人了。
文远春光明媚的前半生,也在那一刻彻底落幕了。后来的生活颠沛辗转,什么苦难他都尝了一遍。直至辗转来到广州,他才透了一口气,感觉自己冥冥之中与这座城市有着说不清的缘分,便从此把家安在了这里。
窗外金黄色的银杏叶轻盈地飘落满地,文远闭上双眼,看到的却都是红灿灿的木棉。
(八)
一场接待下来,晓君和西贝倒成了好友。
西贝自小长在海外,对国内的一切都很好奇。有天两人一起逛街,在商场里见到一家丝巾专卖店,西贝非要拉着她进去看。晓君见西贝挑来挑去,手中拿的都是有刺绣花边的复古款,不禁打趣她:“你这是在挑回去送人的纪念品吧?”
“才不是,我是要买了自己戴的。”
晓君笑道:“你哪有衣服可以搭这些?”
“搭不了也要买!”西贝说道,“我太婆就有一条这样的绣花丝巾,粉橙色的,好看得不得了——那可是我童年的梦想。”
西贝的母亲从小就和自己的外婆最亲近,整天围在老人膝下听故事。听来的那些遥远中国的往事,母亲又一桩桩地讲给西贝听。西贝出生没多久,她外婆就去世了,但她太婆一直和她母亲保持密切来往,双方在波士顿的家也相距不远。
西贝的太婆有一只小巧的木盒,每次搬家,总要将它随身带着。据说她太婆嫁给太公时,这只盒子就在嫁妆里。盒子上常年挂着一只精致的小银锁,没有人知道钥匙在哪里。
西贝的母亲小时候就一直在猜,这只漂亮的盒子里,究竟装的是什么。
“有一天,我母亲和我舅舅趁太婆不在家,终于把锁撬开了。”西贝说道,“他们还以为里面会有中国的房契地契,再不济也是珠宝首饰吧?结果……”
“结果只有一条丝巾?”晓君已经猜出了结果。
“是啊,还用牛皮纸一层层包着,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。”西贝说道,“太婆回到家,发现盒子被撬开了,气得不得了。但从那以后,小木盒再也不上锁了,就摆在客厅的架子上。我小时候听妈妈说了这个故事,去太婆家的时候,老要偷看盒子里的丝巾。当时我就决定,一定要来中国买条一模一样的。”
晓君听着西贝她太婆的故事,不禁心驰。
这个上锁的小木盒,大概是代表一段年深日久的回忆吧?老夫人的那把小银锁,并不能真正锁住盒子,而仅仅是表达“上锁”这层意思罢了。
当孩童不懂事撬坏了银锁,这个意思便失去了,也再没有上锁的必要了。
旧时的人崇尚含蓄,心事不可宣之于口,放在一颦一笑间由人领悟,悟到了便自行进退,慷慨磊落。现代人却推崇隐私,一点花花肠子不厌其烦地重复,生怕对方猜不准,却又不许对方泄露出去。
晓君想起了耿英杰。
自从上回死心之后,晓君就不再与耿英杰密切往来了。这一段纠缠,她也没有向第二个人提起过。倒是耿英杰颇不放心,那段时间老给她发消息,一面表达歉意,一面竟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她,有没有把他们的事告诉别人。
没过多久,晓君偶然从旧同学那里得知,耿英杰竟是校友圈子里是有名的“采花大盗”——以前中学时几个喜欢过他的学妹,在毕业后那几年,都跟他有过不清不楚的关系。如今他的工作要求全国到处飞,他飞到哪里,就要找哪里的女同学出来吃饭。碰上你情我愿的,自然水到渠成。
每次完事之后,他就像对晓君这样,从来不具体承诺,却会故意给彼此的关系留下一个暧昧的尾巴。
听到这些,晓君只觉得自己前段时间是鬼迷了心窍。她从此删除了耿英杰的联系方式,再也不愿跟他互通往来。
原以为一切就到此为止,哪知过了一段时间,耿英杰又给她打电话。
虽然手机没显示姓名,但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他。耿英杰笑吟吟地在电话那端说:“晓君,我又到香港了。这次我正好回了趟广州,给你带了莲香楼的点心。”
晓君冷冷地回答他:“不好意思我没空,我们不必再见面了。”
挂断电话,晓君又收到耿英杰发来的一段语音消息,大意是再次为之前的事致歉,希望仍与她保持友谊。最后,他还故意学卡通人物的声音,在那端装疯卖傻:“晓君姐姐,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?”
晓君一下子恶心得不轻。
他大概以为自己是情场老手,每个女人都要吃他那一套。殊不知这般不识趣的轻浮挑逗,只会将回忆里的余温都破坏得一干二净。
他贪恋好处,却又不肯承诺——如此卑劣,搞不好还自以为无愧天地。
“你在想什么呢?”西贝挑好丝巾,便注意到晓君坐在沙发上发呆。
“没什么,我在想你太婆。”晓君笑了笑,“他们那一代人,谈恋爱大概很不容易吧?没有手机,没有电脑,告白还要大老远去邮局寄信,约会还要亲自跑到楼下等——风险真大啊!万一鼓足勇气跑过去,对方却不肯下楼怎么办?”
“我们教授说,高风险往往会带来高收益。”西贝笑道。
那倒也是。过去的岁月里,人们实在是太贫穷了,爱一个人要投入这样大的成本,谁又敢轻言放弃?如今倒好,发条消息不过动动拇指,去个地方不过一小时的汽车飞机。这个不搭理你,还可以立马约下一个。
没有艰难,便不知珍惜,恐怕也是人之常情吧。
“晓君,我们晚饭吃什么?”西贝一面付款一面问。
“这么早就吃晚饭?”晓君愕然。
“还早?”西贝瞪眼,“我们已经逛了一下午,外面天早就黑了!”
晓君低头看看手表,不禁失笑。
现在的时间过得可真快啊。一低头,一眨眼,一整段光阴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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